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两篇)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1

我很少见到爷爷。

二十多年前,我爸爸离开了湖南乡下,到成都上大学,从此就留在了成都。于是我生在成都,长在成都。然而我的爷爷和奶奶却一直留在雪峰山脚下。

听说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特地来过四川。这次不存在于我记忆中的会面,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两位老人。

直到我6岁才第一次回到老家。下飞机之后,要坐很久的长途汽车到县城,即便如此,车站离稻田间的祖屋也有很长的距离。长途跋涉后,我终于见到我的爷爷奶奶。我记得那时候爷爷还很健壮,高高大大,站在祠堂门口,皱着眉头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爸爸翻译说,爷爷觉得我太瘦。

爷爷奶奶每天都起得很早,我醒来的时候奶奶早就做好了早饭,我站在田边漱口洗脸,爷爷和爸爸、邻居们谈笑。祖屋邻山,屋前的平地都开垦成了田野,人们就依着山脚搭房子住,邻居要么是住山更高处,要么住更低处。我听不懂湖南话,大部分时间都和山坡上那户邻居的狗、山坡下那户邻居的猫相处。早餐的时候我喂给猫城里带来的蜂蜜面包,中午它趴在我家窗台上打瞌睡时我又捏捏它的耳朵把它吵起来陪我玩。这时候奶奶走出来,笑着问我吃不吃糍粑。

奶奶做的糍粑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糍粑。

离开的时候,爷爷奶奶一直送我们到村口。那只猫也一直跟着。

2

第二次回老家的时候,猫不在了,只剩下那只孤独的狗,温顺的躺在我家门口睡觉。

爷爷长时间地坐在沙发上。他老了,头发全白了,被大伯用刀刮得光溜溜。奶奶步伐有些蹒跚,进进出出稍有些吃力。吃饭的时候,奶奶依旧如上次一样,一个人在一边吃饭,不肯上桌。

第四次回去时,我已经初二了。家已经搬到了县城里,祖屋没有人住了。听说那只狗最后老死了,真希望它走得安详。

爷爷早晨便杵着拐杖,摸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一坐坐很久。他说话哆哆嗦嗦,含混不清,眼神也含混不清,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听力不好,要说得很大声他才听得清,一句话要吼好几遍,记忆力也差了,不记得什么时候吃过了饭。

奶奶也不做饭了。她有时从房间里走出来,念念经,上上香。脸上爬满了皱纹。

3

这是第五次了。

在西藏当兵的姐姐已经回到了家乡,家里还有一个3岁的侄儿,一个6岁的侄女,每天热热闹闹。

不过热闹不属于两个老人。

爷爷奶奶都只能整天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了。听爸爸说,我拿到高考成绩、确定能去南大的那几天,是奶奶最高兴的几天,之后又没了精神。

而爷爷中风之后,就不太认得人了。他侧着身子躺着,爸爸在他耳边大声的说话,他也无动于衷。

“他已经不认得他儿子了。”爸爸叹气。

我在旁边大声喊爷爷,爸爸凑近爷爷耳朵,告诉他,“艺艺回来看你啦。”

爷爷依然一动不动,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闭着的眼里流出几滴眼泪,嘟囔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相比之下,奶奶清醒多了。她半睁眼,仰躺着,问我:“大学要上几年?”

听说奶奶之前生了场病,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坟墓。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她却又挣扎着活下来,一直惦念着我要考大学。我真希望奶奶能撑到我大学毕业。然而又觉得,这么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活着,这么气息奄奄朝不虑夕地活着,受着病痛,挨着时间,倒不如死了,反而少受些痛苦。

他们躺在床上,肌肉萎缩,瘦成了一具枯骨。我看得到他们指节的样子,腕关节的样子。爷爷的腿藏在裤子里面,很细,是当下爱苗条的女孩子追求的那种骨感的细,但我看不出任何美感。只有一张老去的皮肤勉强盖住了他们的骨头,深褐色的老人斑连成一大片,像腐掉的木头。我猜想假如想把他们抱起来,一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以前再健壮的人,在时间面前,也脆弱得像一张薄纸片。

我终于要走了。爷爷依然是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睡在那里。奶奶看着我们,我跟她挥手再见。她用湖南话祝我们一路顺风。快走出他们的房间的时候,我听见奶奶很大声地用普通话说,“下次再来啊!”我知道一定是跟我说的——这里除了我和妈妈没有人不懂湖南话。这么大声,这么有力,这样的声音竟然是从床上那样病弱的身躯里发出的,我震惊了一瞬,慌忙答应着好。

下次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可奶奶还在不在?奶奶一定要撑到我下次来看她啊。

4

可是他们都说,奶奶撑不过今年了。

会做好吃的糍粑的奶奶,心诚信佛的奶奶,和蔼慈祥的奶奶,每一天都踩在生死的边界线上。

他们还说,奶奶去了爷爷也撑不住多久了吧。曾经多么健康的爷爷,依然打不过时间,岁月夺取了他的身体,夺取了他灵活的脑子,然后即将要夺取他的生命。

更让人绝望的是,对于这些可怕的事实,除了难过哭泣,我竟然无能为力。减轻不了他们的痛苦,延长不了他们的生命。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但他们除了苦苦等待着死亡,而不再能够有所作为;我除了看着他们日渐衰老步向死亡,无法可想。死,并不让人轻松庆幸,反而越发地沉重了。终究是个俗人,恐惧死亡,痛恨死别。

所以我还是想默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2013-08

爷爷于当年9月先去世。奶奶在两年后离开。世事不可预料。

等待死亡是否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呢?你知道它就在眼前了,甚至能听到脚步声,或许是下一刻,或许就是这一刻。但它又迟迟不来。等它来,怕它来,无望绝望,或许还有点隐秘的盼望。就像看恐怖片,最可怕的不是鬼脸跳出来的一瞬间,而是背景音乐开始响起,氛围渐渐变得可疑诡秘,时间、空气仿佛都要凝结在一起,而厄运暗暗藏在某个缝隙里伺机而动那一段时间。

我的外公走了

当我爸传我微信,告诉我爷爷(即外公)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准备第二天的期末考试,第一个反应是微信出问题了,第二个反应是论文读傻了看错了。

我还记得我走的时候,爷爷最多不过只是微恙,看起来并无大病,神采奕奕地看着一叠从旅行社拿回来的资料,考虑如何继续旅游。在收到微信之前我都未曾想过曾经身体健康四处骑游的爷爷会这么早面临死亡,——就算传说中急性胰腺炎再怎么可怕,总是有那么多治愈者现身说法,告诉大家不用担心。

而且,我曾经这么想,即使要离开,也应该在自己的床上,感觉到年之将近,慢慢回忆一遍人生,有点值得骄傲的人,有点无愧于心的事,或许还抱有一小点遗憾,但也能足够释然地离开这个世界。这才是那些善良平凡的人理当拥有的死亡嘛。

但是其实人生从来都不会一直听话地按照自己写的脚本走下去,虽然我也不明白爷爷心里面写好的脚本到底是什么样。或许生病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累了,干脆就睡过去吧。“反正我已经征服了好多名山大川,反正孙子孙女也都去了还算理想的大学”,我猜他这么想着就睡了过去,梦里面身上没有那么多管子,可以自由地发出声音说话,脚一蹬地或许就能升起一片祥云,去到想去的所有地方。

我记得高中上课无聊,就抄写《我与地坛》。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其时我并不了解死,只是觉得颇有深意,读书笔记里反反复复地赏析了好几次。诚然知道从长长的一篇文章里摘取一句话常常改变了作者的原意,此时此刻我却愿意这样断章取义,并且期望史铁生不欺我也,期望这真的是个节日,庆祝死亡索走的不过是备受折磨的肉身,而生命已经以意志与记忆的形式取得了自由与欢欣,从此与秦时明月汉时关享尽时间。

那么我要对爷爷说,祝你节日快乐。我显然已经无法及时地从亚欧大陆的西北角赶回大陆的这边,即使赶到了大概也无法学庄子箕踞鼓盆而歌,但我还是希望您在生者不得见的地方得享安宁,没有病痛之扰。

R.I.P.

2015-06